小说：张寡妇之死
腊月二十四那天，张寡妇上吊自杀了。
是债主去她家里讨债时发现的，当时，她的身体已经冻硬了。
娘家人匆匆赶来，没有仪式、没有棺材，只有一卷草席，就紧忙下了葬。
一抔黄土堆成的坟包前，连个墓碑都没有。
1
张寡妇原名张秀英，是隔壁村张家的闺女，十八年前嫁到我们村的刘家，那时候人们习惯叫她秀英。
秀英长得好看，人也聪明，十八岁那年，去说媒的人络绎不绝，可她就认准了刘家的小子刘开平。
那年年底，秀英进了刘家的门。
人人都说秀英疯了，因为刘家不仅穷，而且刘父刘母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老封建、老顽固，可是秀英不怕，她说她看中了刘开平的人哩。
婚后生活倒也幸福。
秀英是个勤快的姑娘，把刘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，刘母笑得合不拢嘴，见人就夸说她家娶了个好媳妇。
婚后第二年，秀英为刘家生下了一个男孩，取名叫刘壮。那小子倒也好养活，真是应了他的名字，长得高高壮壮的。
自从刘壮出生后，家里的日子便紧巴了很多。为了给孩子挣以后的学费，刘开平决定跟随村里的人去城里干工地。
刘母不同意，说外面哪有家里好，在家苦点累点倒也能过下去。不过，秀英却是支持丈夫，说男人就要到外面去闯闯。
刘开平还是出去打工了，丈夫走后，家里的重担就落在了秀英一个人身上。虽说刘父刘母倒也能帮衬一些，但是秀英还是整日忙得要死要活。
2
好景不长，刘开平在城里干工地的时候，不小心从六层楼的钢管架上掉了下来，当场死亡。
秀英把丈夫的遗体搬回家的时候，已经哭哑了嗓子，刘父刘母看到儿子的遗体，顿时泣不成声。
刘母不放心儿子的魂魄还在外面飘荡，于是请了个先生来看，先生做了“法”，临走的时候还对刘母说她的儿子可能是被她儿媳妇克死的。
就是这一句话，彻底改变了秀英的命运。
丧事办完后，刘母就把秀英赶出了家门。
秀英苦苦哀求，可是刘母根本不通人情，硬说儿子就是被秀英克死的。
秀英没办法，只好先回了娘家。
可是在娘家待得久了，兄弟就时不时给她白眼，处处刁难她。
她想还是得回婆家，可婆家没有要来接的意思，虽心有不甘，但秀英还是拉下脸子自己回了婆家。
只是，婆婆并不答应让她留下，无处可去的秀英只好去找村主任，村主任见她可怜，便安排她住到了村里一处搁置很久的房子里。
那一住，就是五年。
3
刘开平死后，村里人议论纷纷，加上刘母在村里到处宣扬先生说秀英克死丈夫的话，村里人对秀英的态度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从那以后，人们便叫她张寡妇。
秀英收拾完屋子，就在那里住了下来，村里的很多荒地没有人要，秀英便自己开荒种了庄稼，日子过得很清苦。
秀英时不时地去刘家帮忙，可是刘母始终不理会她。
儿子刘壮在婆家养着，秀英放心不下，只好趁着去干活的当儿偷偷看看儿子。
那年秋收，连着下了好多天的雨，刘父身体不便，刘母看着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，愁白了头发，秀英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。
在大雨连绵的第四天，秀英去刘家地里帮忙收苞米。
大雨倾盆，秀英穿着雨衣到地里掰苞米的时候，刘母也不帮忙，就在家里看着。
当秀英把苞米收进刘家堂屋的时候，刘壮跑出来叫妈妈。秀英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刘壮，可是刘母却突然从里屋出来，夺过秀英手里的糖，扔在了地上，迅速带着刘壮进了屋。
秀英愣了一下，然后默默捡起那块糖，剥开塞进嘴里。糖很甜，可是秀英吃着吃着就哭了。
4
刘母还是没能原谅秀英，即使那根本不是秀英的错。
刘母经常在村里的妇女堆中，说秀英的各种不是。
“因为秀英，我儿子才出去打工，然后就出了事。要不是秀英，我儿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。”刘母经常一边说，一边抹眼泪。
愚昧的刘母把先生的话当成了至理名言，认为儿子的死就是秀英害的，对秀英总是恶语相向。
秀英还在她那个破房子里住着，除了给刘家帮忙外，她自己开出的荒地种得也不错，渐渐地，倒也不愁吃、不愁穿了。只是，她总是放心不下儿子刘壮。
她经常偷偷给刘壮带些好吃的，而刘壮也没有忘记妈妈，偶尔会在妈妈来帮忙干活的时候，偷偷溜出去找她。
有一次刘壮问她：“妈妈，你怎么不回家里来住啊？”
秀英一时哑口无言，好一会子之后，才摸着刘壮的头说：“壮壮啊，你在家要听奶奶的话，等你上了小学，妈妈就回来了。”
秀英抬起头，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。
5
那年腊月，大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，到处雪白一片。
刘壮高烧不退，可村里没有医生，看病要去镇上的卫生所，一来一去四十公里，这可急坏了刘母。
秀英在村里拾柴，听见村里人在说刘家孙子高烧的事，秀英心下一紧，扔下柴火，便跑到了刘家。
这一次刘母没有拦她。
秀英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，心里揪成了一团。
她抱起刘壮就往卫生所跑，刘母愣了下，随后拿起几件衣服，跟上了秀英。
秀英抱着孩子，在雪地里跑，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，她的脸颊冻得通红，裤子也湿了一大片，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，赶到了镇上的卫生所。
因为送医及时，刘壮没什么危险，打了退烧针后，慢慢地醒过来了。
秀英看着憔悴的儿子，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刘壮是秀英抱着回刘家的，在刘家的时候，刘母并没有留她。秀英看着儿子熟睡后，便悄悄走了。
秀英走后，刘父责怪刘母为什么不留下秀英，刘母理直气壮地说：“这是她儿子，那是她应该做的！”
6
日子很平淡地过着，村里人还是时不时地说些秀英的闲话，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。
在地里干活的时候，秀英结识了刘杰。刘杰家在村子的最南边，往上数五辈，还和秀英婆家祖上是一家人呢。
刘杰经常帮秀英挑水、担柴，秀英不让刘杰帮她，怕村里人说闲话，可是刘杰不听。
刘杰的母亲知道刘杰帮秀英干活儿之后，在村口破口大骂，说秀英勾引她那年轻的儿子。
秀英走在村里，常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，有好几次，她都忍着眼泪跑回家，躲在被子里大哭。
秀英告诉刘杰以后不要再来了，可是刘杰不管，依旧经常进出秀英家。
刘母知道后，在村子里说秀英是个“狐狸精”，丈夫死了没多久，就又找了新欢。
那段时间，村里关于秀英的风言风语被四处传播。秀英娘家知道后，放出话来不再认她这个女儿，秀英欲哭无泪。
真的，有时候，流言比刀剑还锋利！
7
刘杰终于不来秀英家了，可是，秀英和刘杰“有一腿”的谣言却不胫而走。
刘母不让秀英再来看刘壮，把刘壮看得死死的，好多时候，思儿心切的秀英就悄悄站在刘家院外朝里张望。
那一年，刘壮五岁，可是自从刘开平死后，秀英和刘壮在一起的次数便屈指可数。每次看到刘壮长高了，秀英心里都是既开心又难过。
刘杰走了，是跟村里的年轻人一起走的，说是因为做生意失败，欠了别人不少钱，要去城里的工地上干活赚钱。后来村里人才知道，刘杰去的正是刘开平曾经出事的工地。
那个工地因为出了人命，被迫关停了几年，而今，风声过去，便又开始了运作。
秀英依旧在家过着清苦的日子，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，她已经麻木了。
8
刘杰出事了。
在干活的时候，他不小心被从高处落下的钢管砸到，脑浆飞溅，当场死亡。
刘杰母亲看着儿子的遗体，哭得死去活来，刘杰父亲在一旁气得把拐杖敲得梆梆响。
刘杰母亲想到了秀英，那个曾和儿子不清不楚的女人。
刘杰母亲把儿子的死怪到了秀英身上。
五年前，刘家儿子被她克死，而如今，在同一个工地上，刘杰又出了意外。“果然是个扫把星，谁惹上她谁倒霉。”刘杰母亲跪在儿子遗体前哭着说道。
刘杰的二弟跑到秀英家，扯着秀英的头发把她拖到了刘杰的遗体前，让秀英给刘杰磕头。
秀英不肯，可是她一个小女人怎么抵挡得住几个大男人的逼迫，秀英被按着头，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
秀英头晕眼花，额头鲜血直流，痛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围观的村民指指点点，有几个老婆子大骂秀英是狐狸精、扫把星，让自己的儿子以后离这样的女人远点。
那一刻，内心早已麻木的秀英还是崩溃了。这么多年的侮辱和嘲讽，一股脑都涌了过来，她内心的最后防线彻底崩塌。
9
晚上，众人散去，秀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刘杰家，没有人管她。
路过刘家门口时，秀英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。秀英看到刘壮正拿着风筝在院子里跑着。
“好像又高了一点。”秀英心想。看到儿子正茁壮成长，秀英放心了许多。
秀英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，四围漆黑一片。
秀英把门帘扯成细条绑在一起，扔上了房梁。想到儿子，秀英笑容满面。
秀英死了，可是没有人知道，也没有人关心。
第二天，刘杰的债主找上门来，刘杰的母亲把责任推给了秀英，让债主去找她。那时候，她还不知道她恨之入骨的那个女人其实已经死了。
债主按照地址找到了秀英家，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。
10
张寡妇死了，没有人是凶手，可是所有人都是凶手。
杀死她的是封建迷信、是流言蜚语、是冷漠的人心。
有时候，流言比刀剑要锋利得多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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